全山石：油畫語言的追索 民族精神的傳唱

編者按：全山石，現任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新中國第一代油畫家、著名藝術教育家。1949年考入國立藝專，1953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現今中國美術學院）留校任研究員。1954年由國家選派赴蘇聯列寧格勒列賓美術學院油畫系深造。1960年畢業(yè)獲紅色全優(yōu)文憑并獲藝術家稱號。曾任國家教委藝術教育委員會委員，中國油畫學會副主席等。1992年獲國務院頒發(fā)的政府特殊津貼；1998年獲“中意文化交流貢獻獎”；1999年獲俄羅斯文化部授予的“普希金文化獎章”；2007年獲中國文聯“造型藝術成就獎”；2012年獲意大利波羅尼亞美術學院授予的“藝術成就獎”。全山石致力于探索油畫本體語言和油畫民族精神的有機結合，創(chuàng)建了全山石藝術中心，搭建公眾藝術教育的大平臺。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美術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許江評價全山石是中國油畫的引路人、“油畫發(fā)源于西方，復興于東方”的筑夢人、無數杰出藝術家成長的“鋪路石”、是熱愛美的播火者。

《中國文藝評論》名家專訪

油畫語言的追索 民族精神的傳唱

——訪畫家全山石

(拍攝于全山石藝術中心 2021年 攝影：梁廷瑋)

全山石簡介：1930年出生于浙江省寧波市。中國著名油畫家、教育家、中國美術學院資深教授。自幼喜愛繪畫與音樂，1953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現中國美術學院)，留校任研究員。1954年由國家選派赴蘇聯列賓美術學院油畫系深造。1960年畢業(yè)獲紅色全優(yōu)文憑并獲藝術家稱號，同年回國后一直任教于中國美術學院，曾任該院油畫系主任、工作室主持人、院教務長等職。曾任國家教委藝術教育委員會委員，中國油畫學會副主席等，現為中國美術學院教授、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榮譽教授、烏克蘭藝術科學院院士。2019年榮獲第三屆“中國美術獎終身成就獎”等。代表作有《英勇不屈》《井岡山上》《婁山關》《血肉長城》等，出版有《全山石素描》《全山石油畫肖像選》《全山石新疆寫生》《全山石油畫集》等，并主編俄羅斯及歐洲畫家介紹畫集五十余種。

一、探尋油畫本源之路

Q

一名藝術家和學者的成就往往與他的成長經歷密不可分，您出生在書香門第的全氏家族，可以談談家庭帶給您的藝術熏陶，以及您是如何與美術、與油畫結緣的嗎？

全山石：童年的家庭環(huán)境對我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我的父親鉆研文學、史學、繪畫和書法，哥哥們雖學習工科，但對文藝也十分愛好，耳濡目染，我便也學起了繪畫。父親時常教導我們早起練習毛筆字，鼓勵我們外出攝影、寫生，父親創(chuàng)作花鳥畫的時候，我也常常跟著學。音樂在當時對我也有很大影響，許多音樂是從哥哥那里學來的。在我中小學時，他們對西方音樂已經很有研究，創(chuàng)辦了寧聲廣播電臺，1947年我在電臺擔任廣播員，同時也負責選擇唱片播放給聽眾、到劇場里面轉播越劇等工作，機緣巧合接觸到了許多經典唱片。因此我對京劇、越劇，以及一些其他地方劇，還有包括交響樂等在內的西洋音樂，自小就印象深刻。所以我在音樂、美術方面的所長，跟我的家庭有很大的關系。1949年我考入杭州國立藝專，畢業(yè)后留校在新成立的油畫組工作。

Q

藝術規(guī)律是相通的，您常說，音樂的旋律與油畫的創(chuàng)作是有關聯的，可否詳細談談？

全山石：我認為學習繪畫的人，特別是年輕人，應該多懂一些姐妹藝術，因為藝術的規(guī)律是相通的，尤其是音樂，音樂跟美術的很多語言是相通的，只是表達方式不同。音樂講究節(jié)奏、韻律、氣息，而繪畫講究的是線條、色塊、空間、色彩，同音樂旋律一樣富有規(guī)律，與音樂的組織方法相同，甚至體現著音樂的“秩序”，所以學習繪畫的人多接觸音樂也是有極大幫助的。

Q

1954年，您通過國家層層選拔赴蘇聯列寧格勒列賓美術學院留學，可否分享一下您在蘇聯留學六年期間最難忘的經歷？

全山石：留蘇的經歷是非常重要的，能夠有機會在那個時期去蘇聯學習，應該說是非常幸運的。國家為我們的學習生活做了非常細致的安排。希望培養(yǎng)一批年輕人，來建設新中國，這是當時國家非常重要的人才戰(zhàn)略方針。那時新中國剛剛成立，整個國家的條件和蘇聯相差很大，不像現在這樣，所以去蘇聯就好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我們最初學油畫都是對著畫報上學，那個時候想看原作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對于什么是油畫并不清楚，只懂得用油畫顏料去畫便叫油畫，而對于油畫本體語言的含義卻無從了解。到了蘇聯以后，我在博物館里看到了許多油畫原作，這樣的體驗很重要，雖然油畫不是起源于俄羅斯，他們也是油畫的“二傳手”，但比我們早了幾百年，他們更有經驗。我在留學期間最重要的收獲，便是領悟到了什么是油畫。油畫學習只有在真正看到原作以后，才能真正懂得本體語言的奧妙，觀看原作能夠有效縮短學習油畫的過程，所以我現在做藝術中心的目的也是如此，希望年輕人可以盡早懂得什么是油畫。我們這代人跟你們這代人的條件不同，我們非常羨慕你們，我們那時缺乏這樣的機會，很難接觸到原作，歐洲油畫只能在書本上看到，等我真正看到原作，比如我看到米開朗基羅的《大衛(wèi)》雕塑的時候，已經白發(fā)蒼蒼了，你們現在在我們中心門口就能夠看到來自意大利、法國各博物館提供的《大衛(wèi)》《思想者》等雕塑原件復制品了，時代完全不同了。

1956年與列賓美術學院院長阿列希尼科夫交談，左起：全山石、邵大箴、錢紹武、阿列希尼科夫、奚靜之

最早在蘇聯留學的時候，其實我們造型能力并不比西方學生差，但對油畫的概念缺乏認識。油畫有它自己特定的概念和特有的本體語言，就像芭蕾舞一樣，芭蕾舞作為舞蹈的一種，和其他舞種是不同的，它是一種特殊的門類，有自己特殊的程式、表現方式，和自己特殊的語言奧秘。油畫也是同樣道理，不是用油畫顏料去畫水彩畫、丙烯畫，而是畫“油畫”。這里的“油畫”是油畫語言的一種代稱，而不是某種材料的代名詞。油畫不僅僅是用油畫顏料在畫布上畫，而且要懂得油畫的本體語言，了解它的色感、觸感、質感，掌握它的材料性能和方法步驟，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當時在國內沒能了解到這些，對于當時的油畫學習造成了一定困難，到國外學習后，這一點讓我感觸特別深。這個問題如果不能解決，我們對油畫就無法真正理解。

了解西方文化對學習油畫也有著極大的好處，因為西方油畫是西方人民生活的結晶，是來源于他們生活的藝術創(chuàng)作，真正理解油畫要先了解他們的生活。為什么會產生油畫這一媒介？列賓的第一張蛋彩畫，和油畫非常相似，表現力也很強，為什么在蛋彩畫基礎上還要發(fā)展油畫，油畫究竟是什么，和蛋彩畫的語言差別在哪里、優(yōu)勢在哪里，應該運用在什么地方、價值在哪里？這些都是需要我們思考的重要問題。我到俄羅斯生活的六年當中，廣泛學習吸收他們的文化和藝術，利用假期到各地博物館和文化遺址參觀，近距離學習藝術原作；到鄉(xiāng)間去訪問，探尋西方人民的真實生活，這些都使我對油畫有了嶄新的認識。我認為在留學經歷當中最主要的收獲，就是了解到油畫的真正含義，領悟到油畫真正的本體語言。

1957年5月1日刊登在列寧格勒真理晚報上的文章《山石的春天》配照

Q

1960年，您從列賓美術學院順利畢業(yè)并獲得藝術家稱號，作為當時留蘇最優(yōu)秀的中國學者之一，您取得了出色的成就，您的畢業(yè)作品《領袖和群眾一起勞動》被列賓美術學院收藏，可以談談您是如何獲得紅色全優(yōu)文憑的嗎？

全山石：當時要獲得紅色全優(yōu)文憑，對學生的成績要求很高，只有很少數學生才能拿到，在六年的課程里面，包括政治課、體育課、理論課、創(chuàng)作課、以及實習和畢業(yè)創(chuàng)作，85%以上要達到五分，這樣的標準很難達到，在一屆學生中是極少的。我的畢業(yè)作品《領袖和群眾一起勞動》，描繪的是毛主席在十三陵水庫勞動的場景。當時聽說毛主席在十三陵水庫參加勞動后，很受鼓舞，我就到三門峽，到密云水庫去體驗生活，希望能夠盡可能創(chuàng)作出表現毛主席熱愛人民、關心民生、生動鮮活、鼓舞人心的領袖形象，最終完成了這幅作品，并獲得優(yōu)秀畢業(yè)創(chuàng)作，被收藏在蘇聯列賓美術學院。

1957年全山石在列賓美術學院光榮榜上

Q

您花費了十余年的時間去歐洲考察油畫的本源，把從西方學到的油畫技法和中國的審美風格進行了很好的結合，西方哪個時期的藝術風格或藝術家對您影響最深？

全山石：對我影響特別深的藝術家應當說是西班牙畫家委拉斯貴支。很多藝術家對我都有影響，而委拉斯貴支對我的影響最大。委拉斯貴支的繪畫高峰是寫實繪畫的高峰，他是形、色、內容最全面的一位畫家。由于他是宮廷畫家，作品鮮少在市場出售，主要作品都收藏在西班牙的皇宮中，所以我必須要到那里去。當時很多畫家都到法國考察，我們學校在法國有條件優(yōu)越的畫室，很多人不理解我為什么選擇去西班牙。其實西班牙是個很特別的地方，那里藝術奇才輩出，世界三大男高音當中有兩位是西班牙人；在繪畫領域，委拉斯貴支、格列柯、戈雅、畢加索、米羅、達利、高迪都是奇才，究竟原因在哪里，非常值得我們去探索。退休后我一個人背著五件行李，獨自來到西班牙，從早到晚在博物館里觀摩委拉斯貴支的原作，雖然很艱苦，但這給予了我很重要的啟發(fā)。油畫起源于尼德蘭和意大利，委拉斯貴支就是去意大利學習油畫的，里貝拉、格列柯也是從意大利學習再到西班牙去的，所以西班牙的油畫實際上是從其他國家引進的，17世紀才逐漸在世界顯露頭角，這說明油畫是可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事物并非達到高峰后就停滯不前，而是始終處在發(fā)展之中。文藝復興是一段特定的歷史時期，每個時期都是特殊的歷史進程。我們當下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新時代，所以我們的油畫跟過去應該是不同的，它可以出現另外一種高峰，17世紀的委拉斯貴支就為我們作出了非常好的榜樣。

1995年全山石在意大利現代藝術館

二、授業(yè)解惑與傳播人類共同精神財富

Q

您建立的位于杭州西湖區(qū)的全山石藝術中心和全山石藝術基金，始終致力于中國油畫藝術事業(yè)的研究和發(fā)展，為中西方藝術交流作了很大貢獻。多年來您不遠萬里奔赴美國、俄羅斯、意大利、法國等世界各國收藏重要大師的藝術作品，您創(chuàng)立中心并將西方大師名作努力引進中國的初衷是什么？

全山石：油畫必須要看原作，原作是印刷品無法替代的。雕塑作品從文物角度來講，九件之內都是原作，第十件開始不再是原作，這是人們按照收藏標準規(guī)定的準則，也是商業(yè)價值的要求標準。但是從審美角度來講，第十件和第九件實際上是一樣的。正因為這樣的原理，當西方個別年代的油畫作品收藏有難度時，我以雕塑來填補文脈，通過雕塑來彌補我們對西方文化、藝術認知的不足。古希臘、羅馬時期的繪畫，我們目前收藏較為困難，但是通過羅馬時期的雕塑，我們可以想象到這個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化；或許我們對古希臘時期的現實社會缺乏了解，但通過雕塑我們可以想象到當時人類文明達到的高度，這些都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杰作，人類共同智慧的結晶。我引進這些作品，有些人認為是崇洋思想，我認為這是人類共同擁有的財產，不專屬于個別國家，因為藝術本身不分國界。對于我們人類共同智慧的結晶，必須要認真研究。

2014年在全山石藝術中心開幕式上講話

20世紀第一位系統(tǒng)向西方世界介紹中國現代美術的英國史學家、漢學家蘇立文先生在臨終之前有一個遺憾，97歲高齡的他在與文學評論家陳子善、畫家李磊對談中國藝術史的講座中，提出自己的疑惑：“在歐洲和日本的博物館里，有大量中國藝術品的收藏，數量非常多。但在中國的博物館里，很少看到對西方藝術尤其是經典藝術的收藏�！碧K立文先生講的是事實，我們國家博物館至今為止仍沒有西方作品在館藏展出�，F在我也是借行動來回應蘇立文的問題，從前是由于條件不足，現在具備條件了，我們應逐步來建設，今天僅僅是個開始，未來要走的路還很長。其實，我們有很多問題沒有很好地反思，嚴格來講我們至今為止還沒有正式的美術館，因為我們的美術館都是展覽館。美術館的意義是什么？美術館的意義應當是美術方面的博物館，如果把博物館比作大學(university)，那么美術館就是大學中的學院(college)，像�？茖W校一樣的美術方面的博物館，一定要具備自己的特色，里面必須要有固定陳列。我們目前對美術館的概念還較為含糊，不夠嚴謹，很多藏品都在倉庫里面，我們要研究今天的藝術，比如到中國來研究齊白石的作品，流動展結束后就看不到了，因為沒有固定陳列，這會對研究造成困難。我們要研究羅中立的《父親》，看不到館藏陳列，只能在畫冊中看，那美術館的意義何在？美術館應該是人們想研究藝術家和作品就可以到其中觀摩解惑的場所，《蒙娜麗莎》永遠掛在盧浮宮里，我們隨時可以去觀賞研究，這是博物館、美術館的職能所在，我國一些美術館目前缺乏這樣的觀念。我們中心現在五分之三是固定陳列，五分之二做臨時展覽，符合美術館的架構原理。當下，我們的美育依然薄弱，還是停留在口頭和文字上，缺乏真正供人們實踐學習的一手原作，視覺藝術必須通過視覺感悟才能學習和進步，否則是難以了解其美學本質的。

我們現在能力有限，資金不足，將來有更好的條件后，要把更多優(yōu)秀作品都收回來，豐富我們國家的藏品陳列，現在是收藏藝術品很好的時機，但很多人沒有重視，如果有更多人這樣做，相信我們國家的文化水平會得到更大的提升。

Q

在經歷中西不同的教學體驗后，您覺得最值得我們美術教育領域借鑒的是什么？

全山石：我們現在對美術教育的理解還不夠完善。我認為學校一定是由兩方面組成：一方面是傳承，教科書、老師上課就是傳承；另一方面是創(chuàng)新，就是科研，對美術學科來講主要是創(chuàng)作。老師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教學相長，不僅需要課講得好，美術創(chuàng)作也要優(yōu)秀，這樣學校的水平才能提高。現在老師在學校里面沒有工作室，學生很難觀摩老師實踐創(chuàng)作，我認為這個辦學理念是不正確的。想要教學質量得到提升，如果說老師是前人的經驗，那么教科書就是對前人經驗的總結。從前我們老師的工作室都在我們旁邊，可以隨時去參觀學習，現在我們的不少高校都建了博物館、美術館，卻很少有一間老師的工作室。在教學意義上講，畫家工作室比博物館更重要，創(chuàng)作不能關在家里，科研應該要大家來研究，提出問題才可以。所以我認為，美術專業(yè)應該設立很多畫室，老師應該在里面畫畫，學生隨時可以看到老師的創(chuàng)作實踐。只有多種因素兼顧才可做到教學水平的提高，各方面共同促進才能提升學校的整體質量。

三、以油畫本體語言表達中華民族精神之美

Q

歷史畫被認為是最難駕馭的繪畫題材。歷史畫和人物畫在您創(chuàng)作中占據主要地位，可以和我們講述下您創(chuàng)作歷史畫的經歷嗎？

全山石：是的，在所有題材中最難的應當說是歷史畫，在西方也是這樣。歷史畫創(chuàng)作不僅需要畫家有專業(yè)技巧，還需要有修養(yǎng)，要有藝術修養(yǎng)，又要有人文、地理、歷史等全面修養(yǎng)，更重要的還要具備強烈的歷史責任意識、文化使命感和創(chuàng)作熱情，要善于從歷史素材當中篩選出富有典型意義、體現歷史現實的事件加以描繪，抓住歷史事件的本質和人物內心情感表達的瞬間。對于畫家來講，這是非常重要也是很有難度的一個課題。

我創(chuàng)作歷史畫并非偶然，而是歷史所造就的，我們這代人包括靳尚誼、詹建俊等都是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培養(yǎng)的第一代畫家，我們在學生時代就觀摩羅工柳創(chuàng)作《地道戰(zhàn)》《整風報告》等作品，對我們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當時，表現新中國歷史的重要使命落在了我們這代人身上。時代要求我們拿起文藝的武器，去為人民服務，為社會服務。作為文藝工作者，在每個歷史階段的任務都是不同的，我們身處中國當代社會，這個國家、這個時代主流的思想，正是我們應該去為之奉獻的。

我現在建設和維護這個藝術中心，沒有任何收入，是我自愿付出，為什么要這樣去做，因為我本來就是人民培養(yǎng)的，現在我應該回饋給這個社會，沒有其他目的。我們這一代人都是黨和人民培養(yǎng)起來的，所以為人民服務、為社會服務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這種思想對我們這代人來說是根深蒂固的。很多人問我為什么不收門票？我說不需要收門票，我只是希望能夠讓更多人懂得這個道理，希望更多人來參觀，讓更多人理解什么叫油畫，把中國的油畫畫好。

《婁山關》340×185cm 1978年

布面油畫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Q

您的作品《血肉長城——義勇軍進行曲》等歷史畫特別打動人，您應該是在那個時期少有的超越傳統(tǒng)寫實、在畫面中打破時空秩序的畫家，是留蘇學習的經歷賦予了您這樣的思考嗎？

全山石：不是，應該說這是一次歷史的給予。從前我們畫歷史畫都是為國家博物館創(chuàng)作的，是國家博物館賦予的重要任務，要在畫面中寫實地描繪再現真實的歷史場景，作為主題展覽中的插圖出現，《英勇不屈》這幅作品是為了歌頌中國革命勝利，頌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而流血犧牲的英雄所創(chuàng)作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在《論聯合政府》里面寫下的一段話“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并沒有被嚇倒，被征服，被殺絕。他們從地下爬起來，揩干身上的血跡，掩埋好同伴的尸首，他們又繼續(xù)戰(zhàn)斗了”，毛主席這段富有感情的話，賦予了我創(chuàng)作的主題。國民黨反動派當時屠殺了很多共產黨人，但我們共產黨人沒有屈服，站起來繼續(xù)革命，這就是《英勇不屈》的主題，是為烈士們的英勇事跡和堅強的戰(zhàn)斗精神所創(chuàng)作的，我被他們的思想境界和堅強意志深深打動，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重點表達了人民英勇不屈、堅持斗爭的情緒和力量。

《英勇不屈》233×217cm 1961年

布面油畫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血肉長城——義勇軍進行曲》是中國美術館的館藏陳列作品，是“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chuàng)作工程作品展”中的一幅，這個題目當時賦予我們特別的要求——把歷史題材作為藝術作品去表達，這樣的要求把我的思想打開了。歷史題材作為藝術作品要如何表達、如何升華，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要超越歷史表象，就應從被傳唱半個多世紀的《義勇軍進行曲》中著手尋求歷史形象。為什么從前唱國歌使人們振奮，今天我們唱國歌依然感到很振奮？這就是國歌的精神，這種精神不斷鼓舞著我們。我們反復研究國歌的歌詞，歌詞里面的一句話“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是整個曲子的核心，這就是我想要追求的主題思想——表現中華民族在危急時刻，萬眾一心的民族精神。所以我們的題目是《血肉長城》，這是我們所感受到的血肉長城的重要性，血肉長城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從前我們用血肉長城來抗擊日本帝國主義，現在我們用血肉長城來抗擊疫情！同樣都是戰(zhàn)場，在戰(zhàn)場上我們都需要這樣一種精神，這就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正因為國歌被賦予了這樣的精神，所以每次唱起我們都很振奮。在創(chuàng)作當中，我們整個處理手法，比如畫面的整個色調，都帶有一種象征意義，以“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為立意，通過濃郁的色調、恢弘的構圖以及對人物精神氣質的刻畫，表現中國人民不畏犧牲、團結一心去爭取勝利的大無畏精神。

《血肉長城——義勇軍進行曲》(合作) 480×400cm 2009年布面油畫 中國美術館藏

Q

肖像畫創(chuàng)作中對人物塑造的語言集中凝聚著藝術家的情懷，您前后赴新疆寫生17次，完成了眾多打動人心的肖像作品，這些作品充滿了民族精神和中國語言特色。請結合您赴新疆寫生的經歷，談談您對當代中國油畫傳承民族精神的建議。

全山石：我覺得表現民族精神是很重要的，因為每一段歷史時期都有每一段時期的精神面貌。現在我們國家，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整個精神面貌蓬勃向上，整個民族都有一種欣欣向榮的氛圍，我很多肖像畫里面想表達的，就是這種蓬勃向上的氣氛。我不太贊同有些人認為的藝術最易打動人的是悲傷和低沉。我認為在肖像創(chuàng)作里面，最重要的還是表達我們民族呈現出的向上精神，表達我們人民所感受到的真實生活。

1979年冬天全山石在新疆野外寫生

我為什么喜歡畫新疆題材？我最初到新疆的時候，發(fā)現那里的紫外線特別強烈，色彩呈現得特別豐富漂亮，特別適合用油畫語言來表達。杭州的西湖也很美，但是用油畫的語言表達就很困難；黃山我去過幾次，也很美，用國畫畫出來很好，但用油畫寫實的辦法卻很難表現，因為它變化很快，顏色灰度較高，而油畫語言主要是色彩語言，所以不是很好表達�？晌业搅诵陆�以后發(fā)現，這里正是能夠發(fā)揮油畫語言長處的地方。開始我對新疆還比較缺乏了解，在深入他們的生活后，跟老百姓一起生活、交流，慢慢了解了新疆人的性格特征，很受感動。新疆人民非常開朗好客，到他們家中和他們坐在一起一下子就融洽了，但要畫新疆的人物有很大的難度，要準確表達新疆不同民族人物的造型特征，就要準確觀察和識別人物面部的微妙造型變化，因為維吾爾族、塔吉克族、哈薩克族和塔塔爾族等各族人民的形象特征其實是不同的。這些只有新疆畫家能夠體會出來，新疆的哈茲買買提是畫人物畫得很好的畫家，他接觸過許多非本土畫家，有深刻的體會。當我第一次畫塔吉克姑娘的時候，哈茲說，“你把塔吉克姑娘的特征畫準確了，這對我們維吾爾族人來說都很困難�！彼�以每個民族、每個人物都有其獨特的性格和造型特征，這對于畫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在看到這個人物的面貌以后，還要能看到他的骨子里去，這是我們畫家所應該具有的一種品質。

《塔吉克姑娘阿依古麗》120×113cm

2017年 布面油畫

所以在我們的教學中，畫肖像畫最重要的就是要把人的精神面貌，也可以說是靈魂表達出來，也就是要傳神。肖像畫的關鍵問題不在于畫家的技法是否嫻熟，而在于他能否把人物神態(tài)準確地刻畫出來，這是肖像畫最重要、最困難、最本質的問題。很多人畫肖像時最大的問題是不注重對人物性格特征的刻畫，這是我們當今繪畫界最缺乏的認知。我認為藝術家和文學家是一樣的，要表現人物就要表現他的精神實質，要把他的精神內在表現出來，通過人物表情來傳遞精神。人物五官中表情最為豐富的是眼睛、眼神，有靈氣的演員的眼睛會說話，通過眼神來傳達感情，所以畫肖像的時候對眼睛的刻畫是非常重要的。攝影在造型上表達人物應該是百***準確的，但照片拍攝后往往覺得不像，是因為拍攝者沒有把對象最典型瞬間的精神特質表達出來。我們畫肖像并不追求造型的完全一致，而是努力將精神狀態(tài)概括出一個瞬間，將一瞬間的特征抓牢以后看起來就很傳神了，繪畫的優(yōu)勢就在于此。

Q

您始終倡導對油畫本體語言的研究，本體語言中的美感、質感、觸感、色感等在您的油畫創(chuàng)作中有著最為集中的體現�；�于當下油畫語言研究的現狀，您認為未來在油畫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中最應重點關注的是哪些方面？

全山石：我認為是對油畫的本體語言的把握和民族化發(fā)展。油畫本身源自西方，俄羅斯的藝術對我影響很大，但俄羅斯的油畫也是“二傳手”，我們并不是學習西方的藝術以后就變成西方人，我們喝羊奶不是為了變成羊，而是為了吸收它的養(yǎng)分，我們學習西方油畫是為了更好地去實踐我們中國的油畫。那么什么是中國的油畫？我們幾代畫家都致力于探索中國油畫的民族化發(fā)展，這是非常正確的，但什么才是油畫的民族化？這是非常根本的問題。

首先，油畫是一個畫種，就像芭蕾舞是舞蹈的一種一樣。要想掌握這個門類，首先要把握這一種藝術語言最基本的規(guī)律，如果說中國芭蕾舞的腳尖不踮起來，那就不是芭蕾而是民族舞了。油畫也是同樣的道理，如果把油畫的基本語言去掉，那就不是油畫了，這里的“油畫”不是材料的概念，油畫跟水彩都是工具材料上的區(qū)別，但是我講的“油畫”是和“芭蕾”相同的概念。很多畫家把油畫畫得像國畫、水墨畫，在油畫里畫一個很細致的圖章，這是沒意義的，因為它丟失了本體語言。國畫里面的圖章本身是有意義的，因為篆刻本身就是種藝術樣式，富有獨特的意義和語言。每一種藝術都有它的本體語言，我們要守住這個本體語言，然后去賦予其民族精神，將我們民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觀點融入進去，這才是中華民族的油畫，所以不能把民族化理解為一個簡單的表面的現象。

油畫色彩的豐富程度是其他畫種難以實現的，如果把原本油畫應該有的特征去掉了，用色彩畫黑白是沒有意義的，應該充分發(fā)揮油畫所長。比如，色彩所長，這是油畫最具優(yōu)勢的特征，是任何畫種都無法比擬的；質感所長，那種油滋滋的味道，也是其他畫種都做不到的；觸感所長，國畫里面很多寫意用筆觸、用筆鋒，但是沒有觸感，而只有油畫才可以畫出濃厚的筆觸。這些油畫的特性和所長，我們不該把它抹殺掉，而是應在此基礎上探尋如何發(fā)揮好題材和內容，把精神表達出來。到今天為止，我們很多從事油畫創(chuàng)作的人對油畫的認知都不是非常的清晰，這令我非常不安，希望大家能夠通過觀摩油畫的原作，進一步分析油畫的特性在什么地方，為什么我們要學習和研究這種畫種，如何把西方的畫種賦予我們的民族精神，變成我們中國人的油畫。

兼顧油畫本體語言和民族化發(fā)展是有難度的，但這并不奇怪，因為它是兩種不同的文化，一邊是西方文化，一邊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是世界上兩種最大的文化碰撞，在這里產生誤解其實一點都不奇怪，但我們必須把它分析透徹。油畫本體語言，一方面指在運用媒介表現主題時，材料的特殊性質在畫面當中的一種存在形式；另一方面是說在材料恰當體現出畫面內涵的時候，它便成為一種可見和可觸的精神所在。我們學油畫，要尊重它的語言和規(guī)律，這是我的想法。到底油畫以后應該發(fā)展成什么樣子？希望有一天人們看到中國油畫時會說，這就是中國的油畫，是非常地道的油畫，不是另外的畫種。

《維族百歲老人買買提》100×90cm

2007年布面油畫

Q

在當下全球較為復雜多變的背景下，您認為我們該如何權衡中國油畫藝術在全球化語境下的本土建構，如何在國際舞臺上掌握自己的話語權？

全山石：我認為，我們要緊緊掌握油畫的本體語言，更重要的我們必須要牢牢把握我們中國人的精神，表達中國人的生活面貌。油畫藝術的發(fā)展只有不同國家間的互相學習和借鑒才能創(chuàng)新和進步，就像前面提到的一樣，只有各國油畫藝術交流共通，才能使油畫推陳出新。我們要掌握油畫這門藝術的語言和方法，結合我國人民的生活，立足民族的土壤，將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表達出來，創(chuàng)造出真正富有時代精神、國家民族特色的中國油畫，把我們中華民族美的地方展現出來。藝術家就是要在生活當中發(fā)現美、創(chuàng)造美，要把我們中華民族的美感表達出來，首先要了解什么是美，要加強對美的認識。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掃文盲，而是掃美盲。如今，美育水平之所以難以提高，是因為我們的審美水準缺乏高度。很多創(chuàng)作者缺乏美感和美的修養(yǎng)，影響了作品的質量和品格，以及民族的審美素質。希望全民族都能夠普遍提高審美的理念、審美的水準，那樣我們一定會在世界上立于不敗之地。

訪后跋語

緣于對中國文藝事業(yè)的關懷和對青年一代的掛念，在新冠肺炎疫情困擾之下的寒冬，先生不懼歲寒年高，欣然接受了我們的采訪。我們趕赴杭州全山石藝術中心，親聆謦欬，如沐春風，先生真誠的話語，處處閃耀著人格的光輝。先生將他寶貴的創(chuàng)作經歷、創(chuàng)作理念、國際視野，以及對青年一代美術工作者的囑托向我們娓娓道來，從油畫藝術的角度，對當下中國油畫現狀和其處于世界的地位與未來發(fā)展等問題給予了真誠的意見和前瞻性的指引，指明了以油畫為媒介表達中國精神、展現中華民族之美與自信的中國油畫發(fā)展的正確道路。

全山石先生是我們敬仰的藝術大師、尊敬的學術前輩和老師。他多年來致力于油畫本體語言的研究，致力于探索如何用源自西方的油畫本體語言傳達中華民族精神，引領了一個時代的藝術風貌。

如今，新時代中國美術的發(fā)展面臨著嶄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當前文藝創(chuàng)作存在有“高原”缺“高峰”的現象，而全先生的藝術創(chuàng)作思想，對于我們攀登“高峰”具有重要借鑒意義。先生帶領著他的全山石藝術中心將世界人類共同精神財富“請進來”并呈現給中國人民，將中國優(yōu)秀的民族化藝術“請出去”展示于世界舞臺，從“各美其美”到“美美與共”，建立起世界一流的展現人類共同智慧結晶的美術博物館；為我國油畫人才提供頂級的學習條件資源，傳道授業(yè)，桃李遍天下；對普及藝術知識、提高全民審美素養(yǎng)付出畢生心血，德高望重，令人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