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失毋忘 | 滑田友先生自述:我學雕刻的經過

中央美術學院
2021-12-23 16:29:29 文/龐瑾 圖/郭婧宸
來源: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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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滑田友先生是20世紀中國雕塑發(fā)展史上具有深遠影響的藝術家,他在吸收研究中國雕塑風格和西方雕塑語言的基礎上形成自己杰出的表達與表現,探索中國雕塑既民族且現代的道路!拔鹗阃袼芗一镉颜Q辰120周年紀念展”以滑田友的一份自述文字作為開篇的引子,結合他從淮陰、甪直到巴黎、北平一路走過來的照片、證件、通信等珍貴文獻,開啟滑田友勿失毋忘的人生動心故事。
展覽現場
滑田友:我學雕刻的經過
我是江蘇淮陰人,生于漁溝鎮(zhèn)之農人家,素寒,八歲讀四書五經,十二始得入學校,一九二四年畢業(yè)于當地省立第六師范美術科后,每以未能升學,郁郁不得志,一日臨流自悲,見上游有瓜皮之順流而下者,被阻于橫流之橋船,輾轉多時,后方得從兩船隙間復下,因晤忍耐乃成功之珍寶,頓釋憂慮,而去為小教師者數年,恒于休息時執(zhí)畫筆作畫不輟,假期又必來上海新華藝專暑期學校研究素描,直至其研究系為止。
我的家鄉(xiāng)漁溝圖
滑田友于1919-1924年就讀的江蘇省立第六師范學校小景,載《江蘇教育》師范教育專號,1932 年,第1卷,第7-8期
一九三〇年冬,為取樂小兒而刻一木兔,頗生動,因即為該孩作像,五日間神態(tài)畢肖,大樂,當以開學期臨,忽攜赴任所,諸同事咸來聚觀,勸寄照片與國內名藝術家品評,于是遂寄徐悲鴻先生,不想復信既來,悲鴻先生大為贊賞,約于春假間赴京面談,談后勸更加努力,并允必為設法赴法留學焉。
《小兒肖像》(木質),1929年冬
《謝校長像》(木質),1930年
從此悲鴻先生逢人必道,凡其友好,無不識田友者,故不久之后,江小鶼先生特乘飛機進京邀悲鴻先生為之介紹,而利用暑假期助成其武漢兩市之總理及主席銅像,于是于一九三〇年夏間遂來上海,而開始專門雕塑之生活焉。小鶼事完后,復約繼續(xù),約同赴蘇州東鄉(xiāng)之甪直鎮(zhèn)共觀楊惠之之塑,該塑年久失修,業(yè)由教育部保存委員會建屋保存,已聘上海之名塑工年七十余者正在修理,小鶼見其修而復折者已兩三次,知其能力薄弱,故特約田友留用,監(jiān)視三日后,田友亦知此等工人只能一塊一塊堆砌,而從未見原作之全體,將原作背景中之山石顛倒亂置,絕無恢復原狀之可能,遂取委員會所印之原作照片,斗合成幅,歸上海與小鶼同擬一稿呈核委員會,又復來甪直將其所僅剩九塊安入原處,其已被損壞者,則依圖補之,此事至一九三二秋間始完。其最重要之感想,即為將來應如何保存中國古物及技術?今日之塑佛工人,等于農婦泥墻,全無技術之可言,若從而勿道真正誤事,而中國之大如楊惠之寶藏者隨處而有,年久失修,終有一日同歸于盡矣。故自此以后,赴法研究之心益急,不獨希望研究技術,而對于保存方法亦渴欲探討者也。當此事完工時,正值小鶼工作較少,廬山陳散原先生年已八十,悲鴻及其諸友約赴牯嶺為其鑄像,以為壽禮,成后隨離滬赴京,至京后,悲鴻先生大喜曰,來得好,可以隨我赴法矣。
滑田友保留的甪直保圣寺照片
《陳散原像》(石膏),1932年
到法后,從名雕塑家布夏先生學習雕塑,布師院派乃正宗,正確精到,田友于忠實研究之外,逐日訪觀各大博物院潛自觀察,有一得即試,每將現代藝人之秘要,與前日曾在楊塑中之得互相比擬隱用于其研究所中,布師見地寬廣,包容萬象,不但不責我任意孤行,反而褒獎有加,故于入學之第二年即以第一名素描及第一名雕塑考得巴黎美校之正格生。一九三四年春,經濟漸定,而先父適于是時逝世,又值悲鴻先生返國,留旅費謂不得已時尚可歸國,然田友曾再三考慮,既隨徐先生來,是曾以有能力者之名義而受其助,今先君既逝,可謂至悲,然歸后亦徒見其墓耳。而有何面目見徐先生之左右?故決定至死不歸,當日法國正值失業(yè)人成數百萬,外人謀生,幾等于夢想,于是極端節(jié)省,期以二百法郎為一月之開支,不知旅費之數有限,而生活之資常需,由二百省至一百,由一百而至五十,不數月,雖每法郎維持三日,凍餒之虞,決不能免矣,正窮之日,因房租無法支付,搬入較廉之所,比鄰而居者,適為冼星海君,見面后快談數日,相見恨晚,然遭逢于山窮水盡之時,其樂亦僅曇花一現耳。冼君乃小提琴家,刻苦堅毅,見其鄰更窮,乃日出以其小提琴向人求乞,每晚卻以二十法郎來曰:如何?你十個,我十個,此事使田友終生不能忘,而憶及卻使人淚下沾襟者,其地下有靈,不知可知田友今已生歸否?如此數日后,冼君知不能久持。遂于英國船中,得一洗菜位置而歸。
1933年教育部發(fā)給滑田友的自費生留學證書
滑田友留法時期護照
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學生證
1935年滑田友與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同學參觀合影,后排右四為滑田友
1935年滑田友與在法中國同學合影。前排左起曾竹韶、廖新學,二排左起黃顯之、呂斯百、唐一禾,三排左起滑田友、常書鴻、陳士文,后排王臨乙
一九三五年秋田友枯瘦萎莓幾不能支持,一日訪友,竟昏倒于地道車中,醒時忽有兩人撫慰,則巴黎之警察也,相與車送醫(yī)院休養(yǎng)至二十余日始出,當在醫(yī)院之時,亦曾深加考慮,以為巴黎美術校,為研究者誠佳,然學生只為學生,何人知我之能力?如欲生存,非做較大作品不可,故出院后決訪私立學院,而得儒禮昂學院,蓋其模特兒可擺姿勢一月,且上下午皆有工作,因商之該校長,請先入校,后付款,竟得欣允,遂開始工作焉。在未出醫(yī)院時,校中之素描師馬夏來先生已知田友窮,曾特親往中國領事館訪林領事請其特別幫助,故此時生活亦較改善矣。在該學院三月后,所成者計等身之大雕刻二件,尼克羅斯師百般勸送,一九三六年春季沙龍,于是遂得銅質獎章焉。是年適李石曾先生在巴黎,知田友窮而努力不輟,遂提議中法大學協(xié)會,給予官費三年,既得官費,因知其來之不易,每日自六時起身起,至晚十時止,無時不出入于雕塑室、畫室、博物院、圖書館中,是故田友能于此中三年中,獲得打定根基,皆李先生之力也。
1936年,滑田友創(chuàng)作《沉思》(坐姿)留影
1937年沙龍參展證
1933-1946年博物館參觀證(持此證可免費參觀所有法國博物館 )
1937年法國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藝術家參觀臨摹證
1936年,中國留法藝術學會參觀團赴倫敦于巴黎火車站合影。前排李瑞年(左一)、滑田友(右一),后排王子云(左一)、黃覺寺(左三)、呂霞光(左四)、張賢范(右五)、陳芝秀(右六)、唐蘊玉(右七),曾竹韶(前排左二)前來送行
一九三九年冬戰(zhàn)事爆發(fā),官費亦了,決計歸,于友餞行席上,遇里昂中法大學校長潘季屏先生,因談及三年來之最大憾事,即未能再做大雕刻耳,當時潘先生亦深為同情,臨別問所須時間及經濟幾何?以須時四月,加以材料等用費,如能倍加其生活費則可對,當囑稍待數日或可設法也,次日復見,則已為籌四月生活費用三千六百法郎,蓋石曾先生適在巴黎該校亦世界社事業(yè)之一環(huán)。四月生活費僅能生活,而材料模特兒等費,尚無著落,實難辦到,然亦勉允,冀或有其他機會也。工作開始后,因戰(zhàn)爭關系,材料漸少,生活亦貴,不兩月,三千余法郎凈盡矣。進退不得,蓋雕塑乃鮮泥制成,中途而廢,則全功盡棄矣。正躊躇間,接使館通知,謂教育部旅費已到,可以歸國矣。田友因思雕塑家者,雕塑乃其生命,歸否在所不計,作品不可不成,因遂往使館請求盡先撥旅費應用,結果作品成,旅費適盡,而德國人亦入侵巴黎矣。
《轟炸后》(石膏),1937年
《耕者1》(泥稿),1939年
《耕者2》(泥稿),1939年
一九四〇年秋,境況愈窮,又不得歸,乃為人弄泥,以謀一飽,且工且讀,直至一九四一年夏間,遂得沙龍銀質獎章焉。既得銀獎后,稍稍聞名,有名裝飾家溥發(fā)者來聘合作,生活乃得小康,然藝人本色,窮苦乃其自然,凡有所得,皆積蓄于一小盒中,四月之后,得十余千法郎,心計以此又可做雕塑矣。故不半年間遂辭去,仍渡學生生活,開始《沉思》一作,四個月后作品成,而所蓄不但凈盡,反倒欠十余千,只以又成一作,喜不自禁,又去做工,以償宿欠耳。于一九四三年,竟得春季沙龍金獎焉。按此十數年來,歷盡辛苦,能自持不墮者,實以心念及諸先進當日之熱心助我,使我無一日能忘,一方以幼時曾讀經史,每至最苦之時,卻能憶書中至言,不特能助我解除苦悶,而于研究方式,實生助力不少。蓋藝術一事,漫視之每以為不過依樣葫蘆,但欲精確深究,則自各有千秋,非通達事理,運籌帷幄不可。
滑田友1940年創(chuàng)作完成《出浴》后,參加1941年法國巴黎春季沙龍獲銀獎
滑田友與其1943年作品《沉思》合影!冻了肌帆@法國巴黎春季沙龍金獎及免審資格
自得金獎后,素描師馬夏來先生曾相勸曰,足下之技能至此,已達院派之極峰,年輕有為,此后應一一將作品試送于其他沙龍陳列,以驗其評論如何?然后抉擇一派,忠實從事不可拘于一隅。田友此時亦以自己所欲知者,已可遂意所欲,且當日曾應用,用直楊塑之法,亦曾獲校中諸師之贊許,此時設以此術再征新興各派意見,豈不更得?于是決計停赴美校,而從羅丹之門徒戴士比俄游,戴氏年已七十有六,每不愿入學生之研究室,既見戴后,開口便談韻腳,其指示起落響應,清晰爽快,可惜言之諄諄,聽之渺渺,如對牛彈琴耳。蓋青年學生,絕無了解其指導之能力也。既見田友,則大喜,此后每入,必先看田友作品,出室又必重觀一次,故田友從之雖僅二年,而受益誠不少也。法國解放后,戴去,乃遍訪名家威納亥格、義蒙、夏尼俄、波阿宋等暢談,義蒙開口便談偉大度而細玩其旨,皆不出中國書法,足見西歐現代藝無不傾心于中藝也。
“勿失毋忘”筆記本
“勿失毋忘”筆記本內頁
一九四六年以后,乃開始以中國題材,應用氣韻生動之法作塑,于是年三月間曾完《恐怖》一作,而于六月陳列于賽呂舍中藝博物院中展覽,大得該院院長之贊美,每見必賀者凡廿次。當開放之日,室為擁滿,謂為少見。是作后復陳列于同年秋季沙龍,而竟得巴黎市美術總監(jiān)之賞鑒,決意收為國有,而陳列于法國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院中。按素來慣例,凡外籍藝人來法展覽,而被法政府之收買者,皆陳列于薛德波博物院(專陳列外人藝術者),而對于田友此作則承認為巴黎派中之一新興派,故遂陳列于其現代博物院中。
1946年3月,滑田友創(chuàng)作完成《轟炸》。自6月以后,曾先后展出于賽呂舍藝術博物館、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
1946年秋季藝術沙龍參展證
一九四六年六月間又完成《農夫》一作,其寓意為少年中國者,卻于是年十月,陳列于巴黎高等美術學之展覽大廳中,按巴黎美校中學生之惡作劇,為世界有名,凡無相當之魄力而竟陳列于是校者,每于開幕以前,即遭撕毀或涂抹,以示不滿,但此次展覽正恰相反,不獨大得其愛護,其被感動者,竟念念有忘返之概,而校長幾至歡喜若狂,在開幕之日,笑容滿面,校長竟拉來一有名教士為田友介紹曰:應當請此最有意趣之藝人為耶穌作負十字架之像,將來必滿君意,而校中諸師長亦咸來獎勵,哥蒙先生捏著三個指頭,用斬決的口吻說:很多的靈魂,布夏說,這是我的學生!尼克羅斯亦云是我的學生!有一有名之眼醫(yī)醫(yī)士,以手撫作云我的朋友!有名批評家格孩拜勒曰:足下做崩崩之所未能。是作后又陳列于一九四七年之獨立沙龍中,卒為該名醫(yī)讓去。
滑田友1946年創(chuàng)作完成《農夫》(又名《少年中國》)后,參加“中國留法藝術學會會員作品展覽會”
1946年潘玉良在“中國留法藝術學會會員作品展覽會”參觀滑田友《農夫》
1946年藝術家協(xié)會會長亨利·布沙爾(Henry Bouchard)名片,祝新年好、幸福成功
一九四七年三月《母愛》一作成,于是陳列于是年之春季沙龍中,系田友自一九四六年后所有展覽于春季沙龍者,皆陳列于第一室之主要位置。而今年之陳列尤佳,待展覽會后,該作幾被抓破,蓋該作為石膏而作銅色,觀者于欣賞以后,卻以手指試敲,一驗其是否銅質。法人之好奇,誠不亞于我同胞也,該作當然又為藝術總監(jiān)所見,立電田友預先約購,謂不可讓給他人也。而做總理石像之郎都斯基先生,特來慶賀,曰此作較其他尤美,應繼續(xù)努力焉。而婦女小孩竟圍觀弗忍遽去焉。
1947年春,滑田友創(chuàng)作《母愛》(又名《母與子》)
滑田友在其作品《轟炸》《母愛》前留影
蓋一九四六年以后所作皆為想象作品,不受模特兒之拘束,為所欲為,盡量發(fā)揮之品,他人從未之見也。又在此十五年間,與雕塑同時研究者,即為雕塑不可缺少之素描,其研究之日程,即為上午雕塑而下午必作素描,在一九三六以前其描法一宗畫家,至一九三七年覺畫家素描上之光暗與雕塑無多大重要,有時反覺廢失事,乃由光暗描法而改進為以體型描,至一九四〇年覺所描仍為復雜,乃改用鉛筆描而僅勾其輪廓,一九四四年以后,遂專用墨筆線條以書法之用筆作畫,其素描作品之陳列展覽者,自一九四四年起,其七分鐘速寫有《沉思》一作,曾陳列于是年之秋季沙龍,開幕之日,即被政府收買,自此之后,年年不輟,而巴黎市藝術總監(jiān)每延請為巴黎名人作像以為紀念焉,又在此兩正式研究事業(yè)之外,亦潛心考察關于古物保存之處施,曾親入鑄銅,翻石膏、鑒石、燒瓷、放大縮小等雕刻之附屬工廠實習,而成一中國雕塑美術建設師,而于一九四七年呈教育部批準焉。
《女人體(左側坐)》,1937年,素描,42×59cm
《男子像》,留法時期,墨筆線描(速寫),28×39cm,私人藏家提供
滑田友(右一)在巴黎寓所為法國朋友作毛筆寫生
滑田友致教育部關于文物保護的呈信稿(1947年,殘頁)
1947年夏,滑田友(右)與來法辦展的吳作人(左)在展場合影。吳作人帶來徐悲鴻希望滑田友回國任教的邀請,滑田友決定回國
1948年1月-2月,在法國留學生活15年的滑田友乘船回國
1948年2月國立北平專科藝術學校聘書,滑田友家屬提供
1948年春,教育部為滑田友在南京大學附中禮堂舉辦個人作品展覽
1948年10月10日-17日,“滑田友雕塑展”于國立北平藝術?茖W校德鄰堂舉辦
1948年春,回國后的滑田友(中)重訪甪直保圣寺時與友人留影
原載于一九四七年《世界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
文獻與配圖來源:
滑田友家屬
本期編輯丨孫文
主編丨吳瓊
編輯丨何逸凡